晚钟 □ 孙晓敏
我有茅盾的两本书,一本是《茅盾精选集》,2011年北京燕山出版社的精装版,封面是一幅素雅的刺绣花朵图案,灰黄色作底,枝枝蔓蔓的尽头开出一朵朵小白花,简洁、安静。另一本是《子夜》,版本比较旧,内页微微有些泛黄,但仿线装的封皮依然挺刮,立在书架里,自有端然的大家气息。
精选集非常不错,编选了茅盾的长篇及中短篇小说代表作,兼收录部分创作理论文章。我读茅盾,就是从这本书入手。实质对茅盾作品最初的印象,应该是那篇语文课本里的《白杨礼赞》,读过背过,也考过相应的考题。多年后在记忆里搜寻,闭起眼,北方早秋的天空下,白杨树啊,成片成片刷刷飞过。当我去到遥远的北方,在草原深处,面对密密的白杨树林,凝视着树干上数也数不清的大眼睛,深切感受到白杨树的明媚照人,情深如许。文字的力量,叩击心灵,历久弥新。
我喜欢《子夜》这个书名。茅盾说,“子夜”即半夜,既已半夜,快天亮了。那年,在浙江,夜宿乌镇。沉迷于小镇的清幽、宁静,午夜不舍入眠,在酒店的阳台上,看星星。独自站了很久,脑海里反复回旋的是《子夜》的开头: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。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,怪痒痒的。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,轻轻地,悄悄地,向西流去……回到房间,在暖暖的台灯下,翻一翻《子夜》,窗外一星如豆,月光静谧如水。在乌镇的夜晚读《子夜》,很特别,一直难忘。
《子夜》成书于上世纪30年代,用一个词描绘:风雨飘摇。那个时代,一切都是风雨飘摇状,人心惶惶。这种躁动不安,让多少人在那个时代的晚上辗转难眠。《子夜》的成功,我觉得主要归结为两点:一是历史性。作品创作的人物是典型的民族资产阶级,无论今昔这类人其实有一个共同点,那就是充满了抵抗性,总还怕被其他世界吞噬,其实世界就是在不断的吞噬然后反噬,这样才是新的成长。那段历史借由一部小说得以完整、全面地保留,让我们看到了一幅真实的社会画卷。二是艺术性。我的理解得益于细腻的心理描写和景物描写。但凡名篇巨著,这是不可或缺的因素,不仅彰显作者的功力,更是与人物性格、情节设置等息息相关。在第七章中,开始的场景:成群的蜻蜓在树梢上飞舞,有时竟扑到绿色的铁沙窗上,那就惊动了爬在那里的苍蝇,嗡的一声,都飞了起来,没有去路似的在窗前飞绕一会儿,仍复爬在那铁纱上,伸出两只后脚,慢慢地搓着,好像心事很重。这一描写正是吴荪甫当时的心理表现。
《子夜》原名《夕阳》,我揣测了好久,确实还是《子夜》更好。作家的内心世界丰富而敏感,在自我控制方面,我以为女性作家比男性作家做得好。探究茅盾生平时,曾一度有所保留看法,但后来渐渐明白,世事复杂,他的沉默或许自有其苦衷。自己的选择自己背负。半生寂寥,午夜梦回,何曾忘怀伊人。伟大的作品永远离不开人物本身,家国变迁,岁月沧桑,一个时代的记忆尽在字里行间。《子夜》如是。
茅盾的作品节奏特别像一首老歌,我在阅读时,那旋律一直在心里回响。“我匆匆地走入森林中,森林它一丛丛,我找不到他的行踪,只看到那树摇风,只听得那南屏钟,南屏晚钟,随风飘送,它好像是敲呀敲在我心坎中……”子夜,春蚕,秋收,残冬。恍如一声声晚钟,回荡在遥远的天边,久久不散。